当代西方社会制度的两极：罗尔斯与诺齐克

阿里

随着历史演进，平等的压力不断上升，平等与自由之间的冲突不断加剧，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投身于解决平等的事业中，比如法国大革命的人人平等、女权运动的性别平等、马丁路德金的种族平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平等，再到近几年的各类自我认同运动。

平等的压力有个很好的例子——怎么分蛋糕？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到了吃蛋糕的环节，问题出现了：蛋糕怎么分才公平合理呢？1、均分是最简单的方案，但反对的人会说每个人胃口不一样大，男生一般都比女士胃口大，那男生就自然应该多分一些吗？2、张罗聚会的人会说自己应该多分一些，因为自己最辛苦，付出最多，又是选地点又是营造气氛，认为多劳者多得，但是天生内向的或者行动不便的朋友就理所当然要少吃蛋糕被“惩罚”吗？3、这时，寿星忍不住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难道不应该我说了算吗？

在社会生活中，如果把分蛋糕换成财富分配、优质小学入学机会、住房、政府福利、就业机会等等话题都有同样的问题，怎样分配才算是正义的社会呢？在西方自由主义的发展中，辈分最高的是17世纪英国思想家约翰·洛克，他强调个人自由的基本权利，限制国家的干预，这被称为古典自由主义，这代自由主义思想家还基本没有太多关注到平等的问题。但是，到了19世纪，约翰·密尔这代思想家提出了所谓现代自由主义，在坚持自由的同时非常重视社会正义和平等的问题。发展到现在，有两位重量级思想家为这些问题提供了解决的思路——约翰·罗尔斯、罗伯特·诺齐克。

在西方自由主义内部，罗尔斯和诺齐克形成了对立的两极，罗尔斯在最左端，诺齐克在最右端，他们构成了当代西方社会制度的选择边界，西方国家都无法越过他们二人确立的边界。关于“左”和“右”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右”是遵从自然的选择，弱肉强食，强调尽可能少的干预；“左”则是相信理性的力量，希望通过人类理性设计出一套完美的程序。在下文中你便会体会到，罗尔斯的思想更像是希望通过理性思辨找到一个正确的社会模式，是偏左的，而诺齐克则更尊重自然的力量，极力反对外来的强制再分配，是偏右的。这里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左”和“右”两个字均没有好坏高低之分，没有褒义贬义之别，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实际运作中，北欧国家更接近罗尔斯，而美国更偏向诺齐克，欧美国家都落在二人画下的这条“光谱”上。约翰·罗尔斯罗尔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甚至可以不加之一。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说，罗尔斯“几乎以一人之力，复活了政治和道德哲学”。罗尔斯最著名的成果是1971年发表的《正义论》，这本书开篇有这样一句话：“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价值一样。”

回到前文分蛋糕的难题，难点究竟在哪里？怎么解决这个难题？为解决这个难题，罗尔斯提出了一个天才性的构想，他发明了一道大幕布，名字叫做“无知之幕”。罗尔斯的“无知之幕”在罗尔斯看来，分蛋糕的难点源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所处的位置和条件来争论，无论争论多久，分歧是不能化解的，强壮的人希望按力量分蛋糕，漂亮的人希望按容貌分蛋糕，不幸的人则希望按效用最大化来分蛋糕。这面无知之幕的功能很简单，罗尔斯让分蛋糕的人都站在大幕的背后，这道大幕会遮蔽每个人的一切个人特征，包括了种族、性别、身体素质、智力、年龄、家庭背景、职业、信仰等等等等，每个人只留下正常的理性能力，并了解整个社会的文化政治生活，知道正常生活的基本条件，简而言之，就是只记得社会是怎样的，但忘了自己是谁。罗尔斯把这个位置叫做“原初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每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特殊性，人们处在绝对平等的地位，通过理性思辨签订分蛋糕的契约。这道大幕可以带来的成果之一是，当政治家在设定每项制度时，会摒弃个人特征，充分考虑整个社会文化情况，以理性做出设计。如果你觉得遮蔽自我的大幕难以理解，可以这样做个思想实验，如果给每个人一次新的投胎转世机会，在转世前让每个人对下一世的社会设定社会规则，但是每个人不知道下一世会是什么身份，有可能是贵族也可能是贫苦人群，男或女、健康或疾病、健壮或弱小，甚至运气的好坏都无从知晓，在这样的条件下让人们一起设计一套正义的社会规则，既能保障基本的生活，又能鼓励努力进步，这样的设计将会是客观公正的，用理性权衡了自由与平等，而不会因为个体偏好而分歧不断。

罗尔斯得出正义社会的两个关键原则：第一条是“平等的自由”原则，就是每个人都平等地享有一系列基本的自由，包括拥有财产、信仰等等。得出这个原则的原因很简单，在无知之幕后面大家都会担心，在制定了制度规则，重新解开无知之幕后，这个制度会不会让我活得很惨？比如，你一定不会同意建立奴隶制，因为万一解开大幕或者转世后，碰巧是某个被定为奴隶的种族，那可就惨了。类似的，你也不会制定种姓制度或者国教制度，万一解开大幕正好是印度的达利特人，或者生活在中世纪欧洲的伊斯兰教徒，那生活一定很艰辛。总之，为了确保自己不会低人一等或者无法保证基本生活，无知之幕后的人都会要求保障平等的基本自由。第二条原则关于分配制度，罗尔斯认为社会应当尽可能实现完全平等分配，不平等的分配仅在2个限定条件下才可接受。第1个限定条件是“公平的机会平等”(fair equality of opportunity)，罗尔斯的机会平等比一般的机会平等更加严格，比如很多人认为高考是一个比较公平的制度，每个区域的考生都公平地考同样的内容，测试出每个人的用功程度，但是罗尔斯却会说这还不够公平，因为每个考生的背景可能差异巨大，比如家庭财富、学校水平、教育资源，这都会影响高考结果，换言之，公平的起跑线必须不断前移，从幼儿园到大学都要保障机会的平等，除非做到这种绝对的机会平等，否则不平等的分配结果就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即使做到这样的公平，每个人的结局差异也可以非常巨大，比如先天的身体情况差异、后天的运气成分，所以罗尔斯认为若要接受不平等的结局还需要满足第2个限制条件：“差异原则”。这条限制是说，除非不平等的分配结局能使得最弱势的群体处境得到改善，否则，这种不平等结局是不可接受的。比如，让富人缴更多的税去救济最不幸的人权，那么这种存在富人和穷人的不平等现状便可接受。

罗尔斯的理论中，有一条是符合人们的道德直觉的，就是应当尽可能排除那些天生的和偶然的运气因素对命运的影响。也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废除奴隶制、封建等级制、种族主义等制度，并强调转移支付的再分配功能。罗伯特·诺齐克诺齐克是上文中罗尔斯的好友，比罗尔斯小17岁，同在哈佛大学任教，也都在2002年去世。但有意思的是，诺齐克是罗尔斯理论最著名的反对者，在西方自由主义内部，诺齐克和罗尔斯形成了对立的两极。

诺齐克非常反对通过剥夺因天生优势和后天运气带来的财富去补偿底层人群的做法，诺齐克说，这岂不是把个人天赋当成了公共资源来分配吗？这样侵犯了个人自由。诺齐克举了个例子，假如有四位男士向一个女士表白，女士接受了高大英俊的男士，这位男士因先天优势获得了伴侣，而其他人则痛不欲生，那是不是意味着要让英俊的男士额外缴税，来弥补落选男士们的遭遇，这显然是违背道德直觉的。诺齐克的主张其实是一种完全彻底的自由主义理论，把个体权利放在最高位置。

诺齐克的论证有两个关键点：第一，个体权利是绝对优先的，对个体权利的任何限制，都要给出很强的正当理由，才可被接受。第二，他主张在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都全方位坚持自由原则。他尤其支持不受任何干预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诺齐克的正义——持有的正义诺齐克认为正义不应该是“分配的正义”，而应该是“持有的正义”，正义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分配，而应该首先考虑我们所持有的东西在道德上怎样才算是正当的？或者说，我们应该如何正当地获取资源和财产？对此，诺齐克提出了三项正义原则：获取正义、转让正义、矫正正义。诺齐克的论证是这样的：我们最初能正当拥有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作为人，对自身的所有权是不可剥夺的（right of self-ownership）。但仅仅拥有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我们还需要获得资源和财产。获取资源和财产的过程是否正义，则由上述的三项正义原则来判定。第一条原则获取正义，顾名思义就是指在最初获取的时候必须是正当的，要么是通过劳动获得的，要么是别人自愿馈赠的，反正不能是侵犯他人的财产。第二条原则转让正义，要求财产和资源的转移是自由的交换或者馈赠，整个过程没有巧取豪夺。如果最初获取财产的过程是正义的，转移的过程也是正义的，那么现在所持有的财产在道德上就是正当的。比如，通过劳动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收获了谷物，然后用谷物在在市场上和别人交换来了餐具，那么对这套餐具的持有就是正当的，不容侵犯的。第三条原则矫正正义，则是用来保证，当社会上出现违背上述两条正义原则的事情发生，对那些通过不正当方式得来的财产，都必须予以矫正。诺齐克认为，如果整个社会的财产分布都满足这些原则，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正义的社会。诺齐克的推论诺齐克的正义理论更注重持有的来历，而不是看结果，并且反对过多的转移支付。这对天生的弱势群体必定不利，难道弱势群体就不能得到救济吗？诺齐克会认为，只能依靠慈善救助，因为慈善是出于自愿，满足三条正义原则。但是诺齐克反对国家提供福利救济，因为这需要通过强制的征税来实现，从而违背了“转让正义”。不过诺齐克并不反对一切税收，他同意最低限度的征税，只用于国家履行安全保障功能。“最小国家”是诺齐克心中的理想国家形态，政府只保障个体公民的基本自由和安全，并确保合法契约的执行，再无其他功能。“最小国家”根本不操心社会的分配模式是什么，而只保障人们持有资源和财产的程序正义。诺齐克的正义理论和哈耶克的思想一样，成为“里根-撒切尔”时代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理论资源，受到右翼保守派的偏爱，同时也备受团体的争议。

两个相对立的正义理论总结来说，罗尔斯的理论是一种“模式正义”，关注分配结果的公平。罗尔斯通过无知之幕的思想实验，推论了一个正义的社会中最关键的两条原则：1、保障平等的基本自由；2、社会的不平等分配，必须满足两个限制性条件，一个是“公平的机会平等”，另一个则要求满足“差异原则”。正义的社会应当尽可能排除那些偶然的和天生的运气因素对命运的影响。诺齐克的正义理论则关注财产是怎么获得的，又是如何转移的，这是一种“历史正义”，有别于罗尔斯的模式正义。诺齐克认为只要财产的来路清白，无论多寡都是正义的，最后社会形成怎样的财富分布也都是正当的。最后，有意思的是，罗尔斯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美国富裕家庭，但他的理论却注重平等，为弱势群体发声。而诺齐克出生在纽约的布鲁克林，是第二代俄罗斯移民，家境不富裕，学生时代还曾是激进的左派，但最终成为一位支持自由至上反对二次分配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