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道”?又为何不可言说? 《知北游》是《庄子》最集中讨论知识论问题的一篇文章。借助解读《知北游》的机会,我想先行把我多年来思考揣摩的关于道家的“道”的有关思考,整理如下: 关于道家之“道”的认识,有两个难点: 第一,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点评阴阳家、儒家、墨家、法家、名家、道家时,其余各家的“道”,都有明确的思想主张,都是“有形”的。唯有道家的“道”,没有明确的主张,似乎说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显得神神秘秘,等于是“无形的”。所以,认识道家之“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即使是对于古代读者来说,一直就是个难点。 第二,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还有另一重认知障碍在于,现代国人从小就受到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熏陶,很容易从西方科学关于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角度,去想象道家的“道”,由此又多加了一重障碍。 下面,我结合我多年的思考,从与西方科学思维比较的视角,用五个问题,给老庄之“道”做个画像: 一、“道”与西方科学,在认知的切入点上,就存在两个根本差异: 《知北游》第二节一上来就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由此可见,庄子所谓的“道”,也无非就是西方科学中的世界万物的本质和规律。 中国人也罢,西方人也罢,都生活于外部世界之中,必须要日日与各种人、各种事情打交道,必须认识外部世界。 但是,中西方认识世界万物的切入点,却大大不同: 1、第一个不同点:西方是纯粹知识诉求,而中国是实践诉求。 西方科学认识世界,纯粹是知识性的,不追求有什么实际用处。古希腊的哲学家,汇集数学、物理学、生物学于一体,比如亚里士多德,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他们的知识,都是纯粹知识性的,没有什么直接的实用价值,古希腊哲学的另一个雅号就叫“爱智慧”。 直到近代,西方自然科学兴起,开始探讨上帝的秘密,但是牛顿的经典物理学,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对英国工业革命都没有起到什么实际的用处。牛顿(1643-1727)的物理学早在第一次工业革命(1780-1840)之前一百年就发明出来了。但是工业革命的关键技术,是哈格里夫斯、瓦特,这些工匠发明出来的,这些人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更不懂得什么牛顿力学原理。 科学与技术相结合,并形成生产力,是1870年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的事情。 但即使是在二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方科学研究与应用,也只有间接的联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原子弹的理论基础,它可以解释原子弹爆炸的能量是从哪儿来的。但是爱因斯坦不会造原子弹,他发明相对论的时候,也没想过造原子弹的事情。 这使得,西方的科学探索,总是带有一种观察者与被观察对象之间天然的二元对立。西方科学家总是上帝视角,研究也罢,实验也罢,都是置身事外的观察,而且还讲究价值中立,讲究严格的受试条件,避免人的观察和仪器的探测,打扰到了被观察对象的运动和状态,失去了“真理”的客观性。所以,一旦西方科学出现测不准原理,就会惊慌失措。 所以,西方的科学知识,往往被冠观之“客观知识”,“客观规律”,以强调与观察者主观无涉。 而中国人认识世界的视角,是实践性的。包括如何说服一个昏君暴君,伴君如伴虎之下,如何明哲保身?等等的所谓社会实践;如何下刀子才能把牛杀好,把器物做好,如何撑船才能越过激流险滩?等等,所谓生产实践。 在这些与人与事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存在置身事外的上帝视角,不存在观察者与被观察对象的主客体分离,人随时“打扰”着物,物也随时“折磨”着人。这是主客体相互交融的鱼水关系。你必须把和你打交道的对象吃透,搞定。艄公搞不定水文,就要翻船;大臣搞不定君主,就要挨刀。一上来就是利害攸关,随时面对的是毁誉、成败、兴衰、甚至生死存亡的问题,玩儿的就是心跳。这又像下赌场,拿身家性命做赌注,而且不赌都不行,人无时无地不在“赌场”中。 第二个不同点:西方科学追求普适性的纯粹知识,而中国人要搞定的是个性化的应用知识。 西方知识的获得,从方法上就决定了其普适化的特色。 其切入世界的第一步,是对世界的感知,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等等。而现代科学观察、科学实验,还要借助精密仪器,来感知和捕捉观察对象的各种信号、信息。 下一步,西方科学家开始用归纳总结法,把这些从不同对象身上感知到的信息,加以分类整理,找到共性,加以界定,于是就得到了事物的“本质”。 再进而,在很多事物的混杂关系中,屏蔽其他“干扰因素”,严格控制受试条件,只观察某两个,比如X与Y两个变量之间的因果互动关系,于是就得到了世界的“规律”。 再进而,依据某几个被界定的所谓基本因子和关系,重构某种复杂现象,于是形成了形成关于某个领域的“结构”。比如我天天上课给学生讲的是市场经济的结构。 总的来说,西方科学对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获取,是把感觉得来的(或者仪器检测到的)事物的各种特征,动用理性的方法,包括归纳总结、演绎推导,最后形成书面的明晰的定义(理念),和公式定理(规律)。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真实的世界里的事物,被肢解了,一些东西被舍象了。苹果被界定为水果,只保留了“水”和“甜”,存在于苹果身上的其它个性都被舍象了。 事物之间更丰富的联系被屏蔽了。苹果为什么会有甜味儿?只管提炼出其中的某个化学元素,只有这个元素和“甜”相关,苹果身上的其它的元素被当成“干扰因素”被屏蔽了。 在一种复杂现象的结构中,唯有几个被界定的因子和及其相互关系被保留下来,于是事物的“结构”就是纯净的,其它因素全部被当成“外生变量”,不在考量之列。 因此,西方科学的所谓本质和规律,是死掉的事物、不动的规律。 这种理性化、抽象化的获得知识的路径,一开始就注定了其知识是普适性的,是建立在对个性化的、活生生的、动态的事物的毁坏的基础上的。 而中国的实践家,一上来就不得不面对具体的人,具体的生产难题、具体的某个战场,某个敌人。必须解决,必须搞定。 于是,他们对事物的投入是全身心的,感觉是全方位的,不能舍象所谓的非本质特征、不能屏蔽所谓的干扰因素,也不能剥离再还原重构复杂现象。 因为他们要解决的是某一只具体的苹果,不是一般的水果;银行客户经理要吃定的事某个具体的贷款人。当西方的量化风控模型被引入银行,用一串数据来刻画贷款人的信用的时候,中国的经理人就会心虚,感觉没吃透,唯有长期面对面地和客户打交道才行。 因此,他们所期望获得的,总是当下的、个案化的、真实的知识。即:实践家脑子里永远都会想着,这玩意儿怎么用?能不能?如何?解决当下的问题。 先秦百家中,名家最先被淘汰,随后是墨家。为什么?因为其追求纯粹思辨的倾向,被判定为屠龙术,学了没用。 有用的东西,也不能简单地照搬照抄。孔子崇拜周公之礼,认为这是个完美的范例,于是跑到东周去向学士最渊博的老子问礼,老子也给他尽心回答。最后却点拨他:你学的这些都不过是圣人随机应变而成的行迹,如同圣人走过的脚印,走路的人早就死掉了,骨头都化成灰了,时移世易,你模仿这些脚印儿有什么用?! 前人经验的总结和提升,可以提供一些启示,但仍然需要后进者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活学活用。《孙子兵法》讲“置之死地而后生”,项羽用了,破釜沉舟,打了胜仗;马谡也用了,把军队带到山丘上,远离水源,结果全军覆没。 总之,所有的理论指导书,最高的标准都在与读者当下的应用,能不能解决具体问题。 因此,中国的知识,即使是相对抽象的指导性的原则、心法,也必须是托身于具象化的事情。 问老师道理?老师给你举一隅,“道”,就包含在这一隅中。如何测试你懂了没有呢?举一反三,以三隅回复我,才说明你真懂了。 而这就意味着,中国的所谓“道”,其实总是个性化的,鲜活的,隐含在所遇到的具体任何事物中的道,而不是公式定理。 此处插一句:西方人现在已经到了后现代时代,极度地追求个人主义、个性自由,个性化。比如明明是一个男人,却偏偏想做女人,你看这该有多么的个性,多么的任性。但是到头来,却发现他们这种个性,又被纳入到了一个共性的“类”------LGBT。 于是有美国哲学家来中国文化中寻求如何实现个性化的指导,他们感觉到,中国的思维对待事物,天然是个性化的。 2、如何知“道”? 那么,如何获得这种个性化的知识------“道”------呢? 虚静。 中国人知“道”的最高法门,不是归纳总结、逻辑推导,而是虚静。 这是道家鼻祖老子说的: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做,吾以观复。” 所谓的虚:就是把心中的固有观念排除出去,这样才方便外物以自己本来的样子自己呈现。心中只要有一点预设,一点执念,对外在事物的认识就不够准确。 老子说:“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意思是说,你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一样,擦得干干净净,一个疵点也不要有,这样,才能使外物在你心里纤毫毕现。 什么是疵点?就是你接触事物的时候,预先带有的主观预设。我觉得这事情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那现在一打交道,发现不是这样子的。怎么办呢?听你的还是听物的?! 听你的,那就等于拒不接受现实,就会与眼前的物对撞,“心与物项刃相磨”。不是磨坏了物,就是磨坏了你自己。 所谓的静,不是声学意义上的静,而是心静,即尽可能放下利害方面的牵扯。 如前所述,由于中国的知识必须是实践意义上的认知,在实践中的认知,观察者不可能像西方科学家那样,穿个白大褂,躲在实验仪器后面超然物外。于是就不得不与物存在利害上的牵扯,于是内心必然不淡定了,心不静了。 心不静,就好像你处在晃动中观察对象,就不清晰,不准确。打枪射箭,都讲究你自身要站稳,枪要架在尽可能固定的地方,平心静气。如果让你骑马打枪、骑马射箭,那就比较困难。就是这个道理。 而心的安静,比身体的安静,则更为根本,更为重要。 《管子•心术上》说:人们遇到好事儿,利欲心上脑,不淡定了,无所不用其极,忘记了害的一面。却没想到“耗子扛锹把,大头在后”。 遇到坏事,恐惧心占据了内心,极力规避,除恶务尽,于是连孩子带脏水一起泼掉了,结果割除旧事物带来的灾难比旧事物本身的弊害还大。 3、道,为什么说是万物恃之而生? 这种说法,也是来自于老子。在《道德经》中,类似的说法到处都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 于是,一翻道家的书,到处都是这种陈词滥调,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个人,明明是父母生,父母养育的;一只鸡,明明是母鸡下的蛋,又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怎么能说是道生的呢? “道”,难道是相当于西方的上帝创世吗? 废了好多劲儿,终于明白,这其实是老庄给现代读者开的一句玩笑,或者严肃地说,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 回到我们前面的前提:中国人的知识视角是实践,而且是个案化的实践。因此,我们面对一个人、一个事物,就要琢磨它,搞定它,具体就是吃透它里面含着的道。 所以,这个“道”,其实是从实践者要搞定实践对象的角度而言的。 搞明白这个道理,就明白为什么说道是“万物恃之而生”的意味了。 比如一头牛,《养生主》里面有个庖丁解牛的寓言。庖丁把牛解开了,大块的牛肉,如土委地。而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显然,庖丁得到了牛的道,什么是牛的道呢?无非是牛体的筋骨脉络纹理而已。 可是我们复盘一下,牛难道是依恃庖丁认知的这个“道”而生的吗?它都是死牛了。 同样一头牛,实践者从不同的角度切入,牛就会在不同的实践者心中,呈现出不同的“成理”,不同的“道”。 屠夫的“牛道”是牛的骨骼筋脉;放牛养牛的“牛道”,则是怎么养牛才能让牛膘肥体壮;用牛耕田的农夫心中的“牛道”,则是怎样吃透牛性,让它老老实实耕地,不至于犯牛脾气;大厨心中的“牛道”,则是如何切牛肉,炒牛肉,让牛肉吃起来更嫩,更爽滑。 这四个实践者眼里的“牛道”,没有一个是牛“恃之而生”的,反倒是屠夫、大厨、农夫、饲养员恃而生的。 4、道为什么不可言说? 西方的知识的极端,总是具有普适性,可以照搬照抄;但是对每一个个体,却缺乏契合性,当然就会对物,进行“生搬硬套”,“削足适履”,整个西方科技文明,社会文明,都有这个特点。自然科技就是人化自然;社会科学,就是什么普世价值,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等等。 西方知识也不是不照顾个案化,那就需要在基本公式定理的基础上,不断增加条件,形成具体化的方案。于是,科学真理就变成应用技术。 反之,中国没有科学家,只有应用技术专家,中国知识的极端,则是对事物的实践性的,具有高度的场景化、个案化、个性化的知识,因此对个案有高度的契合性;缺点则是,这些知识,没法照搬照抄,只能在自己的实践中,创造性地再生。 但是,中国也有普适性的需求,但是这何种普适性,就会以牺牲知识的“有形”为代价,越来越趋向于“无形”,趋向于不可言说。这就是道家的“道不可言”的意思。 在《道德经》中,老子有这样一段论述: 他提出了“道---德---仁---义---礼”的序列。 在这个序列当中,越是下行,越是具体化,有形化,但是也越是不可复制。 “礼”,就是各种行为规范。如果放之四海,肯定会有大量的不合理之处,会让当事人举动失措,弄巧成拙。 于是就需要上溯到“义”,义,就是礼的行为规范背后的指导原则,当事人掌握了义,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有随机应变的空间和余地。但是还不够,因为指导原则也是有形的,是从某一类行为中总结提升出来的经验,还是不够普适。 于是进一步上升到“仁”,这只是一个仁心,根据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因机立教。这就获得更大的广延性、普适性。但还是不够,因为仁心,是个心法,只要能说出来,就还是具象化的,只要是具象化的,就必然会有两面性。好比一味地施行仁爱,可能会把大众弄成只知道张口等待领袖哺育的废物。这种案例,在中国,在世界很多。比如世界对非洲的援助。 于是进一步上溯,就发现,在道德里面,仁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不仁的一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那么,如何处理这种仁与不仁的尺度呢?不可言说呢。因为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只要说出来,就不是普适性的“真理”了。 于是就有王弼所谓:因言观象,因象观义,得意忘言,得意忘形的说法。王弼的“义”,就是老子的“道德”。 王弼的说法更宽泛,道德不至于被读者误解为那么高大上的话题。 比如在《庄子》里面有个寓言。说齐桓公正在读一本治国平天下的书,读的津津有味;堂下有个做车轮子的老木匠正在干活,忽然插话说,你读得这是死人书,不顶用的。齐桓公很生气,说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出个道理来,否则就杀掉你。 老木匠就说,你看我做车轮子,这个隼牟,太宽了不行,套不上;太窄了也不行,轮子转不动。还要根据木头的材质、干湿、做各种调整,我都能做的很好。我很爱我儿子,可是我这份手艺,却没法传给他,因为这不是想说就能说的出来的事情。 其实,老匠人的手艺还是可以用说话传达的,但是他说的,只能是个大概,而那种精准的道,还需要儿子、徒弟,去慢慢摸索,才能心领神会。那个老木匠想说也不出来的,就是“道”。 结果,所有的道,都是个性化的道,且随时在动态变动中的道。这也就是为什么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的原因。 所以,道家总是只给你讲最高的心法,不给你讲有形的原则。 下面,我们可以结合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继续谈一下道家的道,为何不可言说: 前面说过,司马谈把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五家的政治思想主张,都精炼地总结出来了。也就是说,这五家的道,既然可以言说,就都是有形的。 正因为是有形的,所以可以照着去做。但是有优点,必有缺点。这是无法避免的。 然后又说道家: 可以纵览五家的优点,又不留缺点,如何做到的呢? 能究万物之情------能洞察万物的实情;因为它无成势,无常形; 不为物先,不为物后------不做预设,却能针对对象的行动做出适时的反应; 因时为业,因物与合------做出的反应总是符合时势、契合物情,如同量身定做;因为它的原则总是处于有法与无法之间,有度与无度之间。 归结起来,就是一个以虚无为本。 你看看这话说的,总是遮遮掩掩,神神鬼鬼,说半句留半句,所以司马谈说道家,“劳少而功多”,且“其实易行”,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其辞难知”。 其实,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也不难: 后世学者用大瓮作比喻:五家好比五只大瓮,恪守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的实践者,好比坐在瓮中,当然不好使力气耍大瓮。要耍大瓮,就要跳出瓮外,才能运转如风。 道家,就是这个跳出五家之外的耍大瓮者,自己再没有另外弄个瓮把自己装进去了。 所以,我们看中国历史,看《资治通鉴》,可以识别,这个制度是来自儒家的准则、那个政策是法家的法术、那个做法是遵从阴阳家的理论。但是,道家这么有名,请问哪一个君主、哪一个大臣,用的又是道家的法术呢? 说不出来。道家就在君臣们对五家的运用之中。没法言说,说了就成为准则,一旦被师法,就又“道可道,非常道”了。 5、如何以“道”,应对万事万物? ----------因应之道。 读到此处,我想读者都会感到很困惑,把道家说的那么高大上,那么法力无边,最终却归结为“无”,“无”怎么用? 你不是说,中国人一定要追求实践,追求解决实际问题吗?如果在实践中没法说,没法用,等于废话,不听也罢。 那么下面,我就结合我切身的一次体会,演示一下道家的法力,它在现实中是如何用的。说白了就是:因应之道。 庄子在《应帝王》说过道的用法,“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在《管子•心术上》,这层意思被总结为“因应之道”。 庄子这话说的很漂亮,令人神往,但是对照我们当下的事情,我却找不到共鸣: 让人像个镜子一样,使得事物的真相纤毫毕现,这个我能理解。但是一想到镜子,毕竟是个死东西,太消极,太被动了。而人是有意欲的,是能动的啊。 我的思维,就被死死地卡在这里。却浑然不知,其实我自己就有一次“用心若镜,胜物而不伤”的真实经历。 下面,我先解析一下我自己的这段实际经历,让我们有机会从具象化的场景中,感知其中的道理。 2014年五一节,我有三天假,决定从城里骑行到北京最北边的喇叭沟门风景区,打个来回,一共三天,第三天晚上必须返回,因为我第四天在城里有课,于是我做了相应的每日里程规划。 第一天骑行,没问题;到了第二天,继续北行前往喇叭沟门拐点的时候,出了问题,起北风了,结果我逆风而行,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达拐点。第二天的骑行里程没有达到预定的计划,我很焦虑,因为这意味着第三天的里程会比预定的更长,我能准时返城吗? 但是晚上在旅店里想着,既然今天是逆风走,明天肯定是顺风,那我应该明天能借助风力,骑得更快一点,于是便心下释然了。 结果到了第三天上午南行,刚出一个山口,发现又起风了,但是南风,又是顶头风,一阵一阵的乱风,劈头盖脸砸过来,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节奏。 我一般是骑行一个小时,下来歇歇抽根烟,看看四周的风景。但现在我节奏乱了,气急败坏,不得不每隔十几分钟就停下来抽烟,平复我的情绪。 我非常生气,心想:这老天爷真他妈的混蛋,昨天我往北走,你刮北风;今天我往南走,你他妈又刮南风,你这不是成心和我做对吗?! 【按:在这里注意,我们看一下从前面讲的“虚静”的意义上讲,我当时的心,既不虚,也不静。 不虚,是说我心里面对风有一个预设:在短短几天内,风向应该是稳定不变的。但没想到,两天时间里,风向偏偏是相反的。 不静,是说我心浮气躁,因为我内心有利害牵扯,不能准时到达城里,就会耽误上课,就成了教学事故了。】 但是我心里怒骂老天爷的时候,忽然悟到了一点:人怎么可能和老天爷做对呢?老天爷想刮啥风刮啥风,那叫天命。人只有顺应的份儿。 于是我心也平了,气也和了。很快,风的节奏(“道”),在我脑子里如同镜子一样,显现了出来。 当时我当然没想这些,只是觉得,这种阵风,一阵有一阵没有,没风的当间,我就把变速车档位调到最大,使劲骑;风渐渐起来了,我就渐渐把档位调小;风猛烈了,老子干脆下车,推着走。这等于说,我完全因循风的节奏,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现在我明白了,这就叫做因应之道:不为风后,不为风先。不杵于风,风亦不伤我。 慢慢的,我的心,都忘记了风,因为我的心、我的骑行,完全和风一个节奏。心当然也就闲下来了,还有滋有味地看看路边的小河,旁边的柳绿花红。好不惬意。 可惜的是,我似乎只有这么一次美好的经历,却不能把它复制为人生中的各种事情上。如此,则我对于道家的因应之道,就还是一知半解。 但是,结合我对庄子的其他方面的理解,似乎找到了扩展这种“道”的门径。 这就要说到“性命”二字。 首先说性。 前面说到,我之所以不能接受庄子把人比喻为一面镜子的说法,是因为镜子只是消极被动地反映外物,却没有任何意欲,没有任何主动性。而人的行动,总是有主动性的。这样,“大活人”就不能简单套用“死镜子”。 但是,我终于在庄子的外杂篇,有关“性”的论述中,找到了突破口。 所谓的“性”,就是人天生的材质,好像一块木头,遇到火,就自动地反应,自然地燃烧,一点儿也不费力气。你的材质要是一块湿抹布,那要点燃你就费劲了。 认识人的“性”,很有意义,意思是你为人处世,循性而动就行了,不需要刻意而为。 尤其是可以避免人的行为中的各种功利主义倾向。 功利主义的作为,和循性而动,存在着一个本质差异: 孔子说的好: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一个人学一样东西,根本不走心,学不好;好之者倒是走心,但是带着功利的目的,他对事物的好,不是真爱,而是有目的的,预期能达到目标就干,达不到就不干,有得失心,干的过程中就充满了焦虑,一点儿都不洒脱。 我思考粟裕,他从小就种下了行侠仗义的性,所以,在浙南三年,独自带领一只几百人的小队伍的时候,经历着无理想希望、无上级指示,无根据地、无群众帮助,只有国民党正规军队和地方民团的围追堵截,九死一生的精神肉体双重折磨。一般人肯定熬不住啊。但是粟裕却能熬得住,不仅熬得住,而且还创造性地发挥了好多游击战术。 我就想,把自己代入粟裕的境地,只要心里还有一点功利的念想------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啊?那肯定坚持不下去,完蛋了,更不要提什么创造性地发挥游击战了。 这就是循性而为的力量。 每个人,都应该干符合自己本性的事情。比如陶渊明,到官场上混了十三年,终于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于是终于死心塌地地归田园居,去写自己的田园诗了。 循性而动,意味着无我。我,就是各种功名心。无我,就是只是做出基于本性的反应而已。如粟裕,如陶渊明。尤其是在各种困难面前,守住自己的性份。 我也把这种性,和镜子联系起来了。因为说到性,就有一种貌似死邦邦的,类似消极被动,实则积极主动的反应。 但是,这是就整个人生来说的,对人生具有重大指导意义。但是却指导不了我的很多日常生活。 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其实,性的范畴,可以宽用,用于一个人的整个人生;也可以窄用,用在每件事情上。 比如我的骑行经历,这里面就有一个性份和功利的差。 说到功利,就是我非常焦虑于准时到达城里,不要耽误了上课,这是我的利害,我的功利。 但是当我平静下来,顺着分的节奏走。不等于说我彻底放弃了南行,我还是在积极地往南骑行。这就是性。 同理,庖丁解牛,说“以无厚入有间”,刀子代表着“无我”,意思是庖丁不能犯意必固我的错误,和牛的筋头巴脑较劲。 但是,这不是说让庖丁放下刀子。身为屠夫,他的性,不就是屠牛,进刀嘛。 哦,明白了,人做每件事情,其实都可以把自己放低身段,一直到性为止。这就叫做纯粹。老子喜欢叫“素朴”。 纯粹、素朴,就相当于基于“性”发出的一种冲击力,是这个性,只管挥发,不问结果。 但是,外物、老天爷,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这就要说到命。 命,在现代语境里,总是和“生命”联系起来的。但是在中国上古,命是和“天命”联系在一起的。 说商汤革命,周武革命。革的是夏桀、商纣王的天命。夏桀商纣王自以为自己得到天子的地位,不管怎么肆意妄为都没事,是因为他的王位是天命,获得上天的保佑。所以周武王把他推翻了,这叫做革命,即变革天命。 那么,我们看看一看,我们做一件事情,只管循性而为,不管结果。但是总会有一个结果。老天会给你一个结果,而且是你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对不对。 循性而为的结果,就是天命。所以庄子在外杂篇频频出现一个词:性命。 庄子的“性命”,不是现代语境里说,大洪水来了,某个村子里的人们将“性命不保”,不是这个意思。 而是说,一个人循性而为,做事情,循着纯粹的动机去做,老天爷会自动给你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果。这就是自然的痕迹。 那么,把循性而为,与天命结果结合一起来,是不是这就是道家的因应之道呢? 我循着教师的职业责任感而向南骑行,这是我的性;不骄不躁,循着风的节奏,最后在某个时点上到达了城里。至于有没有耽误上课,另说。只是说整个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说是我和风(外物)的完美契合呢?不多也不少。 除此以外,你还要怎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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